如何看待ESG投资中的社会问题

　　ESG的理念源于人类的向善愿望，主张资本应投资于改善人类生活环境、提高人类身心健康标准的领域，并提倡企业对投资者负责和维护员工的公平待遇。

 

　　在ESG这三个方面中，对环境和公司治理的认识和评判已逐渐形成全球共识，而社会部分则是最复杂和最具有争议性的。

 

　　这是因为大部分环境的要素和部分公司治理的要素可以用科学方法被量化，并依此建立标准。特别是环境可以运用数学的方法解决问题，确定目标。由于环境和公司治理在是非对错方面有比较明显的答案，所以其评估难度相对较低。欧洲的ESG机构很理解这一点，侧重点总是集中在环境并建立了极复杂的数学模型并对外兜售，试图以“点”（环境）带面（ESG）。 由于点不能代表面，结果大多没有对资本的投资创造出相关的超额正收益。当然对于气候变化的看法也不是完全没有争议，例如美国两个政党就对气候变化的影响持有不同的观点。

 

　　但需要注意的是，正是人们的价值观，或者说社会因素导致了气候变化议题的争议性，而不是可量化的科学因素。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创造了不可思议的文明，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在过去200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与此同时，人们在伦理、心理、道德、社会上也面临着极大的挑战。

 

　　在这样快速变化和多样化的社会，我们投资者应该怎样优化ESG投资框架中的社会部分因素？

 

社会因素的复杂性

　　社会部分最难评估，是因为其具备的艺术属性和所需要的跨学科的难度。它涉及不同人的价值观和道德认知。个人的价值观和道德认知会受到他或她所在国家及地区特定的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历史、传统文化、宗教等因素的影响，不同个体的价值观很可能南辕北辙。价值观和道德感还是会变化的，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屡次翻转更迭。在某些方面，理解同时代横向层面的分化(跨越不同个体)比理解历史发展的纵向层面的分化(跨越不同时期)更困难，因为横向层面的差异并不容易以清晰的姿态出现在不同社群人们的面前，以致于造成了不同群体之间的误解和割裂。同时，在纵向层面上，一个A个体的变化可能是往另一个被认为是更道德的B个体靠近的，但能不能被B个体接受为符合标准也不是确定的。

 

　　社会问题从来没有确定的答案，其之所以复杂，跟价值的多样性、道德的变化性以及资本逐利的争议性有很大关系。

 

价值的多样性

　　人生的价值一直是一个哲学话题。我们应该追求什么? 我们如何定义生命的意义? 没有标准答案，它因人而异。把价值观的定义狭隘化可能会导致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阶级群体之间不断分化割裂。

 

　　例如，秩序和自由是一对相互依存又互为极端的事物。如何平衡这两件事是每个政府都要面对的问题。不同的文化脉络和历史渊源影响着人和政体的选择。大航海文化(西方文化)更强调“自由”，因为它需要冒险精神，固定的规则很难鼓励非常规的探索。农耕社会(东方文化)是不同的，粮食种植有固定的季节和严格的流程，因而农耕社会起源的国家更注重秩序和规则。

 

　　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也体现在对新冠疫情的反应中。西方国家对口罩和隔离措施相对谨慎，因为不能让自由妥协。相反中国强调的是秩序，动态清零政策和小范围封锁隔离让公民更有安全感，生活在一个健康稳定的社会比其他的需求更重要。我们很难说哪种模式更好，不同国家的需求和价值观是不同的，只有哪个更适合本国的国情，哪个更满足本国公民的深层需求。

 

道德的变化性

　　社会价值观的非标准属性源于它与道德的关系和道德本身的变化性。人们的道德观念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发生了变化，在不同的地区也有所不同，它受到文化、宗教、历史的影响，甚至随着经济的发展而变化。

 

　　人们对性别多样性和平等观念的演变过程，充分体现了道德的可变性。古时的妇女歧视是一个世界性现象。“夫为妇纲”是中国古代的道德规范中三纲五常的重要环节，道德高尚的妻子必须遵守三从四德，地位极其低下。西方的圣经也是个道德范本，其中把妇女明确为处于从属地位。随着经济的发展，教育水平的提高，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虽然今天女性的机会仍然比男性少，但在“Me Too”等运动的倡导下，女性的平等权利已成为一种道德共识。在古代，尽管大多数地方妇女的地位处于从属地位，但中国西南大理地区的白族却一直尊崇着一种独特的女性崇拜文化，尊重女性在当地是一种符合道德伦理的正确行为，这种文化源于该民族的原生信仰和宗教。由此可以看出，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区，人们对道德的感知是不相同的。

 

资本逐利的争议性

　　资本追求经济收益最大化的本质可能会带来额外的社会问题。举一个非常前瞻的例子，资本对效率和规模的追求推动了经济活动中不可逆转的自动化和人工智能趋势。自动化的增加，虽然一方面提高了生产力，但同时裁员增加了失业的社会负担。管理层得到了更多的报酬，股东得到了更好的回报，但社会上出现了更多的穷人。失业的痛苦不仅在于丧失了收入，而且还在于他们被剥夺了获得社会承认和尊重的机会。自动化瓦解了工匠和他们事业之间的亲密，预制菜的出现也切断了厨师和菜品的感情维系，低端的工人和厨师都不幸地成为了消费时代的新穷人。

 

　　当劳动力成为结构性过剩时，如何解决这一问题，提高收入和尊严将成为一个全球性的社会和道德话题。对于这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我们没有明确的答案。

 

　　对于政府来说，也许简单的工作或社会福利应该提供给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中国有颂扬劳动模范的传统，提倡任何工作都是平等的、光荣的。这种来自政府的道德和伦理的指导和支持（一种东方风格）可能是解决方案之一。在西方国家，越来越多的因疫情而失业的人被区块链世界的DAO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去中心化自治组织)所吸引。他们成为打破固有阶层和规则的DAO平台的独立贡献者。也许这是西方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

 

持续改进的ESG框架

　　投资者应该警惕资本由于逐利特性所带来的争议性的负面社会影响，与时俱进地深入观察和思考，不断完善ESG的投资框架。把资本回报看得比社会责任更重要的投资者，长期来看将面临巨大的投资风险。

 

　　目前世界上领先的ESG框架更多是由西方主导的，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偏向西方的文化和价值观。外国投资者由于没有了解，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群对中国的文化、价值观、行为模式感到困惑并且带有一定偏见，同时也不很关注中国的变化。其实在社会责任方面，中国企业在职工保障、社会保险等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有的企业甚至比美国等国家的企业还慷慨。但是海外ESG评分机构由于数据缺失，打的分数脱离现实，使位于海外的投资者很难了解中国企业的真实社会责任情况。离得近，才能看得到，才能看得细，这方面本土的投资者有很大的优势。

 

　　曾经有海外客户要求我们对有争议的社会问题给出明确的ESG解释。我们的回答是没有明确的界限。上面提到的价值和道德观念如此复杂，如此不标准，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寻求共识，尊重客户的价值观，观察不同文化人群的真实需求，并对有争议的社会问题的发展以开放的态度保持密切关注。

 

　　目前国内外大多数机构对ESG的认识还比较肤浅，没有深思整合未来的潜在的社会变化。例如，在人力资本方面，一些投资者只关心目前的最低人力需求，如最低工资增长和更长的假期，而没有意识让工作更有趣、更有尊严的潜在新需求。一些投资者在考虑ESG时只关注当前的法律和政策，这远远不够。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快速演进，道德观念面临的挑战及其变迁的潮流其实是在引领着法律和政策的变化。投资者需要与时俱进，不断学习，才能在任何潜在的监管风险和变化面前更好地定位自己。

 

　　这里举两个我们如何评估潜在的社会问题风险的案例。

 

　　培训公司——我们之前对中国的所谓教育公司的看法较为负面。在考试中取得高分不是学生的唯一目标，我们的孩子不应该被教导只有一种实现价值的方法。然而，一些培训公司过度宣传，在家长和孩子中制造非精英即被社会淘汰的焦虑。精英教育之下的孩子尽管会努力奋斗，但是当他们获得高学历或者成功之后，总是习惯于把他们过去的成就归因于个人的努力和能力，却没有意识到大环境和运气对个人的正向影响。因而可能会看不起那些不如自己幸运的低学历或者低收入人群，也不愿意尊重和分享。这种傲慢的精英心态到了他们的下一代可能会更加严重，精英下一代其实受到父辈和外部环境的庇护更多，然而他们却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更无法做到与弱者共情，给弱者提供帮助，进而引发更多的社会分化和割裂的问题。另一方面，一些培训公司举着精英理念的大旗，却把学生培养成了没有主观能动性的考试机器。他们强迫每个学生遵循同样的标准轨迹，因而埋葬了个人的特殊才能，阻碍了儿童和青少年天赋发现和成长的多样性。年轻一代的身心被严重伤害。尽管我们的公共教育体系不尽完善，培训公司通过提供标准化的答题训练，应付考试来实现规模经济的商业模式更不符合社会价值。

 

　　盲目“种草”平台——引诱消费攀比、在消费者中制造焦虑气氛的社交平台正在潜移默化地制造社会矛盾，很有可能会成为未来监管的对象。特别是在以消费者为导向的社会中，人们逐渐通过占有物品来界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以消费而非产出贡献来评价人，长期以往，人们追求物质的欲望就会超越对精神上的觉悟的渴求，从而产生焦虑和躺平并存的社会现象。我们发现有些社交平台上的上传者不断炫耀自己的消费，并诱导用户竞相模仿，鼓吹将奢侈消费视为人生成功的价值观。北京新冠流调中的苦命人为寻找儿子每天艰难打零工，令人感叹同情，然而有些社交平台上的评论充满了骨子里对弱者的歧视。人们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方向渐行渐远。这种煽动类的言论可以使平台经济收益最大化，但却有害于公益道德，造成社会阶层分化，并不符合我们的ESG投资的筛选标准。

 

　　在这个价值多元和快速变化的世界，人类不断面临着新的社会挑战。社会问题是没有统一标准的，影响因素多种多样。我们投资者应该保持谦逊，与时俱进，多思考，寻找共识，尊重他人的价值，观察各个群体的真正需求。这样才能超前的观察到伦理道德认知的趋势，也可以有效避免随后而来的监管风险。

 

　　作者吴晨为上海彬元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管理合伙人